七月——是盛京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也是最热闹的时节。只有在夏季,盛京的夜才没有宵禁,人们可以尽情的游乐。
酒楼客栈,书肆布坊古玩,通宵达旦,好不热闹。这其中最热闹的要属花街了,到了这个季节,花街一年一度的赏花宴也便开始了。
盛京的花街囊括了琴坊、花楼和楚馆,要看美人就要来花街。这赏花嘛,自然也不是真的赏花,而是赏花魁。
今年花街的重头戏是楚馆的新花魁——清奴。
楚馆在花街是个很特别的存在,馆里既有因为穷困被父母亲人卖进来的,还有本是世家的公子落了难或是家中犯了事落了奴籍的。
而清奴,就是后者。人们都有着一种心理,便是想看着以往高高在上的人儿,落魄受难的样子。
因此,今年的楚馆赏花宴要比往年的更热闹上几分。
楚馆大堂中有个一丈高的台子,这台子是每年花魁献艺用的。
此时堂内一丈高的台子早就布置的花团锦簇,台子周围以及二楼的雅间早早的等满了要见清奴的人。
安清身穿一身红色绣金色藤蔓图案的薄纱衣,那纱太薄,隐隐约约透着里面的瓷白。
他目光沉沉地站在台子后,望着那些兴奋的人们,淡红的唇抿地发白。
“公子公子,时辰要到了,您该上台了。”穿着青色小厮服侍,虎头虎脑的豆子捧着把镶珠带玉华丽的剑,焦急地催促道。
安清没有动,仿佛没听见一般站在原地。楚馆四年,他早就学会了认命,可真的要走到那一步,他仍是怕的。
“杵这里做甚?”五官明艳的柳余霜抱着虎皮狸奴走了过来,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淡淡地落在安清身上,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安清,榕娘宠你,你可不能让榕娘开罪人呢。”
安清身子一震,一双黑瞳缩了缩,又恢复了平静。他转身接过豆子手中的剑,向柳余霜施了一礼,“多谢余霜哥哥提醒。”
“哼。”柳余霜鼻间哼了一声,抱着狸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清吸了口气,单手扯着放下的红绸,手腕一卷,借着绸带上升的力道便上了台。
足弓优美的玉足点在台面的那一刻,乐声响起。
穿着广袖红纱衣的安清,舞着一把珠光宝气的剑。红纱随着舞步翩跹飞舞,金色的藤蔓仿佛活了一般,缠绕在安清清瘦的身躯,是华丽诱惑的美。
他本是双儿,要比寻常男子身子轻盈,也比女人多了柔韧。
是最适合舞剑的,去了江湖剑客的豪情,多了几分飘逸和旖旎。他本就是倾国倾城的貌,一身红不是寻常的媚俗,反而多了娇俏的妩媚。
足尖随着渐快的琴音旋转,都说舞随心动,明明是首欢快的曲子,但安清垂着的黑眸没有一点琴乐的欢快。
他知道,这舞很快就会结束,他不堪的命运也即将要开始了。
一舞毕,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声喝彩声几乎要掀开了楚馆的房盖。
跪伏在台子上的安清不知道,他这一生唯一当着众人的一支舞,会被众人记上许久许久,甚至有了安清一舞倾盛京的美誉。
不过,此时的安清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垂着眸,面无表情地听着高台下榕娘说今夜是他的挂牌夜,恩客们可以竞价争夺。
纱衣半透,他死死盯着自己膝上瓷白的肤色。放在台子上的手攥成了拳,他用了十成的力,修剪整齐指尖刺进了掌心,白的几乎透明的手背上鼓起道道青筋。
他不断的在心中告诫自己,他现在是楚馆的清奴,不是将军府的小少爷,这些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这是命,得认。
“许公子出价三千两白银,还有哪位客官超过许公子吗?没有的话,清儿今夜可就归许公子了。”
榕娘穿了身绯色渐变色的长裙,裙摆上绣着起舞的蝶。
裙子是东离国夏季特色的裙子,露着好看的臂膀,带着金子臂环的那只手里拿着一把绣着单只蝴蝶的粉色团扇。
她慵懒地倚在雕花柱上,徐娘半老,眉眼间都是勾人的风情。
“呵。”二楼正中间的包间传出一声淡淡的嗤笑,身穿墨色镶金边锦袍的男人一手支着头,一手把玩着两颗白玉珠子。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抬起头,露出一张稠艳昳丽的脸来,只是眉眼间的阴郁和戾气生生减了那脸的艳,多了些狠。
“小福,报价三千万黄金,一斛明珠,本王要赎他的身。”男人的声音与他的外貌一样,都是华丽中带了些阴郁,咋一听很舒服,但听久了就带了些刺骨的寒意。
这个男人是东离青帝的胞弟——瑞王雍玥。
他身后一直站了个的低眉顺眼容貌清秀的青年,青年闻言乖顺地上前几步,站在台子边,高喝道:“三千万黄金,一斛明珠,赎清儿公子的身。”
尖细的有些雌雄莫辨的声音让本来吵闹的楚馆变得异常安静,谁都能听出来,这是太监才会有的声音。
台上的安清被这声音惊地抬了头,眉心微蹙地寻着声音看过去。过远的距离,只能让他依稀看个大概。
但就是个模糊的大概,却让他心跳如鼓,心中深藏的一个几乎要忘记容貌的人,像是要闯开他施加的层层障碍而出。
慵懒的榕娘眉眼一肃,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娇笑。她抬眸看着台子上的安清,那一眼含着说不出的悲哀。
“还有高过这位公子的吗?没有的话,清儿可就是这位公子的人了。”
榕娘话落了很久,静默的人群才想起了些微的窃语声,但很快都畏惧于上面那能带着太监伺候的人的身份,纷纷偃旗息鼓。
美人再美再好,也不值得与权贵交锋。
这一夜的赢家,毫无疑问是突然出声的雍玥。安清被榕娘送回小楼时,紧张的脸白了又白,满手是汗。
他心中忐忑万分,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以至于一路上也没注意到榕娘欲言又止的眼神。
“清儿。”榕娘看着安清进了屋子,实在没忍住,唤了一声。
安清回头,看着眉心皱紧的榕娘,忙关心道:“榕娘,怎么了?”
“清儿,瑞王脾气阴晴不定,你切莫惹怒他,知道吗。”榕娘欲言又止,最终咬了下抹着厚厚口脂的红唇,隐晦地叮嘱道。
安清一愣,实在想不到阴晴不定能用到那人身上。但他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心中明白榕娘在关心他,忙点头应道:“清儿知道的,必定会小心伺候的。”
“行,你去吧。”榕娘胡乱扇了几下团扇,像是要扇去心中烧起来的那一团火。
面上露出个难看的笑,慌忙地转身离开。
榕娘转身太快,快到安清没有看到榕娘眼中含着的泪。
“喏,擦擦吧。”榕娘刚转过拐角,就被一只握住青色帕子的苍白的手拦住了。
榕娘接过帕子,胡乱地在眼角按着。那动作又快又急,一点都不怕花了脸上精致的妆。
“他来楼里的时候,命就是定好的。你哭,也救不了他。”柳余霜垂着眼眸,一下一下摸着怀中的狸奴,语气平淡地说道。
救不了三个字戳到了榕娘的痛点,她一下子扑到了柳余霜的怀中,呜呜咽咽地哭着,双手紧紧攥着拳头,一下又一下的锤着柳余霜的肩。
柳余霜怀中的狸奴早就被惊地跳到了地上,跑没了踪影。
他叹了口气,又轻又温柔地环住榕娘的肩,温声安慰道:“阿姐,这是他的命,也是我们的命,得认。”
那一边,安清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个这四年来学会的最美好的微笑,轻轻敲了门。
“清奴来服侍爷了。”
屋里先是出来了一声轻笑,接着门被打开。小福看着安清的眼神不带丝毫的轻蔑,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反而温声道:“公子请进,王爷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多谢。”安清心中感激小福的态度,轻声道谢,垂着头进了屋子。
这屋自然是安清在楚馆住的屋子,就算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是哪里。
他低垂着头进了里间,余光看到榻上坐着个穿黑色锦袍的男人。忙跪在地上,道:“奴家清奴,见过王爷。”
“王爷?”雍玥凤眸低垂,看着脚边跪成一小团的人。眸光中多了几分怀念,这人怎么还是这么大一点,都不长的吗?
雍玥的声音如同他的长相一般惊艳,微微上挑的尾音含了几分委屈。他长叹口气,道:“安清,你原来都是叫我玥哥哥的。”
安清一双猫眼猛地睁大,也不顾什么礼仪了,抬头看榻上的男人。他抖着唇,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心中无声地喊着,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的玥哥哥。
只是!
安清愣愣地垂下头,视线内是繁复华丽却轻佻的衣裳。他揪着绒白地毯上的绒毛,大滴大滴的泪将地毯洇出了深色的圆圈。
他现在这副不堪的模样,让他如何再把一声玥哥哥叫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