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忆)
林子衿从没在城外度过这么悠闲的时光,他坐在地势较高的山丘上,四周都是开阔的草甸,土地广袤而平坦。他和两个alpha轮流休息,确保至少有一人负责放哨,其他两个随时准备战斗。葛钧时则接手信号塔的考察,他看上去像个教授,应该也是货真价实的高级知识分子,似乎比汪静淳和林子佩更精通技术上的工作。
正午,阳光炙烤到即使是干坐着都有一种灼烧感,长时间阳光直射下去肯定会中暑。于是他们到破旧的房屋檐下,准备吃午饭。
他们外出携带的干粮总是以高热量和易携带的食物为主,在口味和卖相上没那么挑剔。过着游击生活的林子佩小队成员更是长时间大量食用压缩饼干和罐头。因此,当汪静淳打开装着食物的包裹,微微一愣。
“这是,饼?”
她将信将疑,先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方形平滑的边缘被咬出一个小月牙,浓郁鲜香的酱汁一下从层层酥皮中溢出来。她先是被口中香甜的味道震撼到,接着咬了一大口用嘴巴迅速接住溢出来的酱汁,两腮微微鼓起,一刻不停大口咀嚼着突如其来的美味。
咽下去后,汪静淳念念不舍地舔了舔嘴唇,一张大饼两口就被啃掉四分之一:“你们基地伙食也太好了吧!”
葛钧时在一旁吃得也很忘我,林子佩笑眯眯地看向林子衿:“哥哥手艺一向很好。”
两人闻言都震惊地抬起了头。
“你做的?”
林子衿不自在地沉默片刻:“嗯。”
天哪,这还alpha呢,都没吃过饭吗?
诚然,末世伙食普遍都很糟糕,有的吃就该感恩戴德了。不过在楚汐和林释冰家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过忍饥挨冻的日子。而何遥在林子佩长大不需要喂奶后,则兼任家里的厨娘和保姆,也就有了出门买菜被丧尸袭击的事情。
林子衿每次训练结束,到厨房给母亲帮忙的时候,总会看到林子佩的身影。他似乎很喜欢看何遥做饭,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看她切菜起锅能参悟什么哲理一样。有时林子佩实在闲着没事干,何遥会给他一个小盆让他象征性剥一点毛豆米,不过他总是很快剥完,然后又呆呆地抬起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了。
林子衿则在厨房学到了货真价实的手艺,他力气比母亲大,出入搬运,剁砍骨头都由他一手操办。何遥的手艺很好,即使后来食物非常短缺,她也能靠调味做出精美的料理。即使人们对食物的要求大大降低了,她也坚信美味的食物能鼓舞低沉绝望的人们。
林子衿同意这一点,有时一顿美味的饭菜就会让他觉得活着是多么美好,外出执行任务有美味的补给也会让人心情愉悦。毕竟谁会不喜欢好吃的东西。所以和何遥分开之后,他也坚持自己的伙食必须在一个较高的质量上,并用心开发简单美味的料理。
而他们现在吃的饼,就是出自林子衿之手。皮酥,酱料鲜美,又非常顶饱,颇受部下们欢迎,本来也是让林子衿颇为自豪的一件事,可被alpha们夸赞之后,他一点没觉得高兴。
毕竟做点美食的能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如果他能有林子佩的杀丧尸的能力,条件是吃一辈子压缩饼干,林子衿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所以他即使知道林子佩和汪静淳只是单纯地赞叹食物,却不会感到高兴。就好像他只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有所成就一样。在林子衿羡慕甚至嫉妒林子佩的才能时,楚汐曾宽慰他,每个人的才能都不同,能发挥自己的才能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或许林子衿庸碌一生也会逐渐接受这一点,可他不幸早早体会到那种碾压式的汹涌的情感,和置身于“伟大”“卓越”“天才”面前才会产生的渺小与自卑。
在楚汐率领军队与丧尸作战前,她总会先鼓舞一番士气,他们捍卫的是自己的家园,他们是这片土地共同的主人。可他们真的生来平等吗,所有的人类都自诩这片土地共同的主人,是否妄自尊大了呢?
林子衿十五岁时,楚汐率领的军队在城外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尸潮的攻击,队伍死伤近一半人,楚汐身受重伤,瞎掉了一只眼睛,被部下拼死背了回来。
城内从没这么人心惶惶过,然而,楚汐倒下时,本应最痛苦的林释冰却面色无波,她迅速指挥城中未参战的人停下所有工作照顾伤员,将医护长官职位委托给一名可靠的部下,然后镇定自若地来到军队,肩负起总指挥的任务,当晚就上了战场。
据传,林释冰使用一把十二号口径的猎枪,至少击杀五十多名丧尸,经过一夜的激战后,尸潮总算有褪去的迹象。
林释冰回来时身上也挂了彩,这一次出行牺牲的人更多,伤者情况也更重。周围的医护彻夜地忙碌,林子衿穿梭在奔走的人群中,走进了林释冰和楚汐的病房。
“我想参与下一场战斗。”林子衿径直说道。
当时他身材还完全在男孩和青年之间,可他虽然瘦小,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坚硬的幼树。楚汐和林释冰望向他,她们的双手牵在一起,眼神虽有赞赏与欣慰,却都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你照顾好子佩和你妈妈就很好了。”楚汐说道。
“据我所知前线的战士有十五六岁的,而我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林子衿站在病房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楚汐和林释冰交换一个眼神。林释冰叹了口气:“我们在商量先把城中平民撤离到安全的基地,下一波尸潮来的时候,我们很可能守不住基地了。”
林子衿僵在原地,然后急切地抬起头:“那把我妈妈和林子佩撤离就好,我和你们留下。”
不知为何,楚汐和林释冰眼里虽然尽是苦涩,却都一起轻笑起来。
“子衿,多你一个人也是挡不住尸潮的,我们也不想看到熟悉的孩子白白牺牲。”
林子衿没有搭腔,而是继续沉默地站在那里,直到病房来了一位医护,看见他大声嚷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有空就去帮忙,别来打扰病人休息!”
林子衿这才满是愧疚的跑出去,外面的人依然忙成一团,他甚至还看到了何遥和林子佩的身影。何遥正在为一个年轻的战士包扎伤口,林子佩依偎在她身边递剪刀和纱布。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尸潮只是短暂地撤退,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次来临。林子衿心中又是焦躁不安,又是困惑,又是愤怒。经历了楚汐的训练,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上战场了,他死在尸潮里又如何呢?他多杀掉一个丧尸,战友的担子就少了一分,就多了一线生机。尽管在庞大的尸潮里他的贡献可能微不足道,可是,如果他能和楚汐和林释冰光荣地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那会是他一生的荣耀,死而无憾。
所以他怎么可能听从安排撤离,眼睁睁看着楚汐和林释冰留在这里牺牲。
林子衿痛苦极了,根本睡不着。忽然,他看到不远处影影绰绰闪着微小的亮光。林子衿心中一动,莫非又有什么状况?
他走向光源,却发现何遥背着一个人,另一只手提着一盏小小的灯,林子佩在一旁用铁锹挖坑。林子衿走近,发现何遥背上的人是一个青年,早已没了呼吸。等林子佩挖好了坑,何遥将青年慢慢放进坑里,用土掩埋了。
看到林子衿过来,何遥用满是泥土的手擦了擦汗,眼里似乎有些惊喜,可下一秒便被浇灭了。
林子衿冷冷道:“埋在这里,丧尸也会把它挖出来吃掉。”
何遥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回应林子衿的话:“我听说,你想和楚小姐她们留下。”
一直在填土的林子佩突然抬起了头。
接下来短短的一段时间林子佩不可思议地陷入不安,他原本已经坚定做好留下的准备,母亲也没法阻拦他。可是,何遥没有停下手中安葬那名年轻战士的工作,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就叫林子衿不知如何回答。
何遥并没有展现出明显的情绪,似乎林子衿只是来和她商量明天的午餐。然而她瘦弱的身躯却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安葬完一个比她身材庞大许多的青年之后,她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牵着林子佩的手,继续往伤员的病房走去。
林子衿这才注意到,远处已经有更多的医护背着他们兄弟姐妹,丈夫妻子的尸体,不约而同地自发来到这片天然的墓地。那些密密麻麻的,在墨色的天空下一步一步艰难行走的宛若蝼蚁般脆弱的人类,完全挡住了他们背后巨大深邃的山岭与平原。
林子佩一步一步走得踉踉跄跄,时不时回头看他,似乎抓着何遥的手让她停下。可是何遥没有等他,她似乎太伤心了,肩膀都在耸动,可却有莫名的坚定,让她一步也不曾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