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加固信号塔防护的人们在最后一线夕阳落下时回到了墨城,远远望去像草原上的动物大迁徙一样壮观。说是加固,其实只是筑一道墙防止丧尸接触到信号塔,并不会派人在那里守夜。因为丧尸只会攻击人类,对其他无生命的物体倒没什么兴趣,所以对信号塔最好的保护反而是让人类离它越远越好。
林子衿还没恢复到可以出门战斗的状态,但他总能找到事做。他承诺基地的人们成功恢复通讯后会举办一场露天宴会庆祝。从中午后勤部门就开始忙碌,此时场地还是空荡荡的,但很快便呈上各种烤饼、蔬菜杂烩,一大锅炖野鸭汤,甚至还有一大桶葡萄酒。
林子衿坐在一个角落里,要了一小杯葡萄酒打算放松一下,晚上会迎来第一条外界的通讯,所以他还不能喝醉。不过窥视一会儿他人还是能给他带来相当大的愉悦的。他看到汪静淳表面满不在乎,实则端着饭碗缓慢不着痕迹地靠近那锅野鸭汤。宋殷南在和葛钧时吹牛,不过后者显然并不是很想和他交流,看上去兴致缺缺。人群的中心自然是林子佩,他将自己的格斗技巧倾囊相授,几次出行都无人伤亡,迅速赢得了部下的喜爱,此时他被崇拜他的士兵们团团围住,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葡萄酒。
一会儿部队的几位战友坐在了林子衿身边,时不时和他攀谈两句。突然,林子衿的目光和远处林子佩的不知怎么对上了。林子佩满脸红晕,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林子衿却没有回应他,而是转移了目光。林子佩的笑容挂在脸上,眼底的光彩却消失了。
有个部下也注意到了,提高嗓门对他说:“您和弟弟都那么优秀,感情也那么好,真是让人羡慕。”
“要是我妹妹也活着就好啦!”
“唉,丧尸来的时候我弟才两岁,我妈死前把他压在自己身体下面,还是被丧尸挖了出来。”
这些悲伤的故事引来一叠声的抗议。他们对死亡早已见怪不怪了,对于血淋淋的过去只有不去听、不去想,才能不至于太过痛苦地活着。
于是他们又回到之前的闲谈,也有很多人在赞叹林子佩。林子衿虽听得十分恼火,却只能礼貌地附和几声,直到他忍无可忍起身到另一个角落去。
野鸭汤是全场最受欢迎的,但是一个人只能分到很小很小的一碗,肉也基本分给了孩子们,不过居民们为了感谢林子佩小队的付出,把一只鸭腿给了汪静淳。林子佩和葛钧时则表示对肉没有太大兴趣,只喝了一小碗汤。
这一次,林子衿几乎隐藏在宴会不显眼的角落,这个位置却能将人们的欢愉尽收眼底。夜幕很快降临,林子衿手里的葡萄酒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盖住杯底,他一饮而尽,却惊觉身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天光早已迅速地暗下去,漆黑的夜幕将林子佩笼罩得只剩下一个剪影,他就坐在林子衿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不知坐了多久。
林子衿抑制住惊愕的叫,稳住了身形:“你怎么来了?”
“我想吓你一跳,”林子佩的语气有些飘浮,“但好像没吓到你。”
他都快吓死了,林子衿心想,开口却是:“小孩子才玩这种把戏。”
林子佩默不作声了,等林子衿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热闹非凡的人群。
“我记得七年前也大概是这个时候,我,你,母亲,妈妈,何妈妈,还有剩下不到一百多个人,对抗我们现在也未必应付的了的尸潮。”
林子衿觉得他谦虚了,那种尸潮以林子佩现在的能力应该不在话下。不过林子佩接着说道:“你当时一心想上前线,何妈妈哭了一整晚。”
“她跪下来求母亲不要让你去,母亲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去,于是让你保护好我和何妈妈。可是战斗一开始你就没影了,丢下我们直接冲进了尸潮。”
“何妈妈让我不要管她,赶紧去找你,但她明明比你更需要保护。那时我才明白了,因为她爱你胜过爱任何人,包括我。”
“我像爱她一样爱你,哥哥,可你从来不回应我们,”林子佩停了下来,像是深陷在思绪当中,接着他困惑地抬起头,“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林子衿着实招架不住,他不知道林子佩喝了酒竟会变成这样一个话痨,而且句句直击林子衿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事实。他想逃离,想翻脸,直接将十几年来被压制的嫉妒的情感宣泄出来,可他的面具戴了太久,已经粘连在他的血肉上,于是他说:
“没有这回事。”
林子佩的眼睛抹上一层浓厚的失望,他一眼就能戳破林子衿的面具,第一次向他展现了负面的情绪:“哥哥,我是迟钝了些,但不是傻子。”
林子衿感到自己也在崩溃的边缘,他应该也喝醉了,有些埋藏心底的话想都不想直接脱口而出:“因为我胆小,懦弱,又无能。我痛恨当初被汪靖救出来时的感恩戴德——我居然捡了一条命回来!可明明这条命和楚汐,林释冰比起来一无是处啊!”
他放下了酒杯,对上林子佩惊诧的眼眸,语气里满是倦怠。
“我唯一的家人就是我妈,我很爱她。可是和她呆在一起,每天做饭洗衣,照顾伤员,我承认那也是贡献。可是我和她呆在一起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在被蹉跎。只有在战场上我才能忘记自己当初多么无能,只有真切地爆掉一个丧尸的头我才会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用处,所以我没法留在她身边。你以为我一走了之的时候不痛苦吗?离开她,我孤零零流落在外,周围没有一个认识我的人,也再没有人像她那样关心我,你以为我不难过吗?”
林子佩愣在原地:“但是你走之后,妈妈每天都在哭。我说我长大了一定会去找你,她才止住了眼泪。”
林子衿一时无言以对。林子佩扶住额头,重新抬起头的瞬间眼底涌出崭新的光芒:“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
“我像爱她一样爱你,把你视作我的亲哥哥。你一走了之后我也痛苦万分,可你为什么总是从不表露对我们的感情呢?”
林子衿方才冲动的剖白可没把林子佩放进来,而是只对何遥而言的。但林子衿没有点出这一点,不知为何,他坚定地认为自己绝对不爱林子佩,甚至嫉妒,讨厌他。但他从来没有下定决心要和林子佩翻脸。
“我......我以为那是不言自明的。”
林子佩目光又转向人群,但此时宴会已经不如先前热闹了,只有暗淡稀疏的灯火下走动的轮廓。林子佩站起身,只留一个月光下的侧影:“走吧,一会儿信号就来了。”
林子衿知道林子佩原谅了他,或者说,其实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刚才的一番质问给林子衿带来莫名的,异样的满足感,好像林子佩很需要他感情的回应一样。因为林子衿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似乎叫林子佩也痛苦万分。
他很快说服自己,林子佩会关心世界上每一个人类,也许自己在林子佩心中的地位有那么些许重要,但那也都是因为何遥。林子佩爱屋及乌,视何遥为妈妈,才会把他当作哥哥。何遥痛苦,他才会痛苦,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林子衿莫名激动的心情已经完全冷却下来,甚至比之前更不适,更恶心。明明林子佩有自己的双亲,却和何遥宛若亲生母子一样。
不要被蒙蔽了,他对你没有特殊的感情,只是因为何遥,仅此而已。
晚上九点,众人聚集在新建立的广播站,等来了第一条消息。消息到达的一瞬间,屋内爆发出惊人的欢呼,这些日子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宋殷南一字一句读到:“消息说,很高兴收到来自墨城的讯息,他们很惊讶,也很欣喜墨城还顽强地抵御着丧尸,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孤身在战斗了。”
这对墨城也是一样,他们度过了漫长的不知外界状况如何的岁月,靠着微薄的农作物自给自足,人口每个月都会迎来骤降,这条信息带来的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希望。有人已经相拥而泣。宋殷南接着读道:“我们虽然不能支援武器,但已经研制出抵御丧尸病毒的疫苗,相信在与丧尸的战斗中一定能有所帮助。请您即刻派遣可靠人手前来领取。消息来源:河源城。”
宋殷南念完,人群又恢复了寂静。抵御丧尸病毒的疫苗,听上去十分有诱惑力,但对经验丰富的墨城人来说,这疫苗其实相当鸡肋。因为一旦被丧尸咬到,非死即伤,注入了这种疫苗顶多不会增加丧尸的数量,却对击杀丧尸来说几乎一点用都没有。宋殷南他们早就放弃研制这样的疫苗,而把目标放在将丧尸变回人类、或是研究对丧尸有用的毒物上。
而且,消息居然是来自河源城的,那个以ao性别为主的,人类目前最高级的基地。
“当然要去拿,虽然实战用处不大,但是可以预防感染。而且去河源城一趟肯定不止这些物资。”宋殷南看向周围。人群没有出现附和他的声音,也没有出现反对的。
汪静淳在听到河源城三个字后,整个人都阴沉下来,她直接开口:“我不会去。”
林子佩点了点头,其他人虽然一头雾水,但大约明白是有什么不方便的理由。
“去的人数不宜过多,两人足够,”林子佩抬头,看向林子佩的方向,“哥哥,我们去吧。”
宋殷南有些诧异:“啊,你们两个?这相当于墨城最高的战力了吧,至少给我留下一个来?”
“您放心,静淳的能力完全不逊于我,而且,”林子佩意味深长道,“我们的妈妈都在河源城,正好可以去看望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