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梁晔从回去的路上就已经发觉不对劲了。

李景成特地租来一辆马车，接近宫门的时候，梁晔瞧见了不少士兵站在外头，而且李景成带梁晔走的，是正门。

他穿着一身便服，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也没有谁瞧见他下跪行礼。

皇宫正门缓缓打开，梁晔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未等马车停稳，他就已经匆忙跳下，拼命地往宫里头跑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肃静与死寂蔓延在这偌大的皇宫，沿路跑来，他瞧见太多的侍卫兵将整齐划一的站着。这些来自军营的将士们原本没有他的调令是不会出现在皇宫里的，如此大规模的出现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有人动了兵权。

父皇临终前就交代了两样东西给梁晔，一样是能够下诏的玉玺，还有一样则是号令千军的虎符。后者以当时梁晔年纪尚小为由，一直交由太皇太后保管，后太皇太后驾崩，虎符虽回到梁晔手上，可军营中缺少梁晔的心腹，大多将领不是站在梁晔这边的。

气喘吁吁跑到正殿台阶下的时候，梁晔抬头瞧见了站在上头，被人用刀剑抵住脖子的，他的贴身太监吴能。

吴能浑身哆嗦，终于见到梁晔，那句“陛下”未能喊出口，抵在脖子上的剑便一抽，鲜血四溅。

梁晔脸色一凛，抿唇，一步步走上了台阶，东边太阳缓缓在他身后升起，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正殿，梁晔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里头那把龙椅之上的人。

他的九哥，当今太后的亲生儿子，梁暄。

身着一件大红金丝镶边的龙袍，在太阳完全升起的那一瞬，金光打进来，袍角更是在风中飘扬，气势十足。

此刻他脸上写着的，满满都是“野心”二字。

梁晔没有吭声，沉着一张脸，抬脚跨过正殿那道门槛，里头有朝野接近大半的臣子们，都跪伏在九哥梁暄的脚下。

也不过就是出去玩了一天的功夫，这江山就易主了？

梁晔这心里简直哔了狗。

“梁暄，你胆敢篡位谋反！”

梁暄一脸无所谓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拍拍手，从四面就涌来无数的士兵，纷纷将手中的刀剑，对准了梁晔。

他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到了梁晔跟前，二话不说上去就一拳砸在了梁晔脸上。

梁晔被一拳砸得不轻，仰头就倒在了地上。

“去你娘的篡位谋反，老子这叫篡位谋反么，老子这叫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梁暄系当今太后，曾经的皇后亲生儿子，理应由他来当过去的太子爷，如今的皇帝。可太上。皇偏偏将位子传给了梁晔，若不是太皇太后在世时动用一切手段镇压，梁暄估计早就派人起兵造反了，还用得着等到如今？

“八年，整整八年，你他娘的在这个位置上待得可舒服了是吧梁晔。”梁暄觉得不解气，伸手揪住梁晔的领口，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起，照着脸又挥去一拳。

这一拳揍得梁晔直接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腥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涌上来，梁晔抓住梁暄的手往外拽，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无奈九哥生得人高马大，加之常年在军营里生活，养出一身的蛮横力气，梁晔虽然身材圆润，却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梁暄，你给朕等着，朕这就下令派人把你押进天牢！”尽管被梁暄揪着衣领，梁晔没有放弃挣扎，不停地扭动身子，不断喊着“来人啊来人啊”的话，试图打算召来人，却发现正殿内外皆没有任何动静。

接近满朝的文武百官都跪在了梁暄脚下，又有谁会听梁晔的派遣呢。

在不断地叫喊声中，他心中陡生出一股子的悲凉。

八岁登基，在群臣的哄弄下带上了冠冕，八年的傀儡皇帝生涯，他没有半点实权在手，就连想要多吃点饭，都得通过内务大臣请示太皇太后才行。

他又何曾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又何曾没有做过努力想要夺回权力？他又何曾没有为这苍生，为这天下殚精竭虑？

可哪怕太皇太后驾鹤西去，他都收不回手上半点的权力，半点都无。

“哈哈哈哈哈，看看梁晔，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看有谁还听你的派遣，你看有谁还听你的话啊。”九哥松手，梁晔身子狠狠往门上一砸，痛得他呲牙咧嘴。

梁暄挥舞着衣袖，张开双臂，先是朝着殿外挥了挥，再接着转身指了指这一群跪地的臣子，猖狂的笑容逐渐开始失控。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梁晔，你倒是，你倒是找出个人来，找出个人听你的话啊，你找啊，找去啊！”话毕，狠狠对着梁晔腹部踹了一脚，梁晔吃痛，当即又跪倒在地上。

他先是望了望这满殿的臣子们，默默转头，看向了屋外。

刺眼的阳光起先让他难以睁开双眼，可他还是瞧见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熟悉的身影，他不是很能够瞧得清那个身影此刻的模样，他强忍着喉咙里不断涌上来的腥甜，对着那个身影露出了一个求救的表情。

他再说，帮帮朕，李景成。

帮帮朕，好吗，李景成。

这满朝的文武百官都弃朕而去，朕现在只有你了。

那个站在殿外高大的身影全然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梁晔，自始自终没有说一句话。

八年的相识与情分，在今日这一刻系数烟消云散，梁晔双手紧紧握拳，皱眉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嗫嚅嘴唇良久，也终究吐不出一个字来。

打有意识以来，他便一直想法设法脱离太皇太后的掌控，甚至让所有事都跟她老人家对着干，就是为了能够抢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他在处于水深火热之际遇见了李景成，好似久旱逢甘霖，李景成的笑宛若和煦的春风，给他傀儡皇帝的生涯，带来了一线生机。

他狼狈地跑到李景成跟前，拽住他的衣袖使劲摇晃：“国舅，你这是怎么了？梁暄当众造反，快去叫人抓他啊。”

他接着转身冲殿内的百官摊开双手：“众爱卿又是怎么了，朕平日里待你们不薄哇，你们，你们怎么和他联合起来做这种事？”

他不死心，劝完李景成接着跑进去一个接着一个劝他的臣子：“你们，你们都跪在这儿作什么！谁才是你们的皇帝，谁才是你们的天子？你们睁大眼睛好好敲清楚，八年前是父皇亲自下诏书任朕为太子，朕是你们一手扶持上来的，当年，当年就是你们哄着朕，要朕登基的！”

梁晔不明白，为何当初口口声声认他做皇帝的这些人，如今又亲手将他赶下台，当真他只是个傀儡，随人摆弄？

他脚步踉跄地走在这些文武百官之间，一个一个地去劝这些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真挚地告诉他们谁才父皇钦点的皇帝，诚恳地告诉他们只要肯认罪，他大可不计较今日发生的事情。

无一人应他。

无一人。

他身子猛地一个激灵，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正殿地砖上，双眸空洞，直愣愣地巡视了跪在这儿的大臣们，视线来到了那把龙椅上。

梁暄派两名太监送来了退位诏书，指名叫梁晔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旦这个名字签下，就代表他梁晔再也不是大梁的皇帝了。

“朕不签！滚开！”伸手将那只笔给打落，梁晔两腿一蹬就准备开始跑，才跑出没两步，便被小太监逮住，跟揪小鸡儿似的给重新揪回来，笔又强行塞回他手中。

“滚开，朕不签！不签！”宛若临死前的垂死挣扎，梁晔卯足了劲不停撒泼，恁的是和两个小太监纠缠了许久，这退位诏书上的字也没签上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欺负到朕头上来，你们这群狗奴才，朕平日都是如何待你们的！你们今日居然敢背叛朕！滚开！朕这就叫人把你们打入天牢，灭你们九族！”

一记闷棍先是抡在了自己腿上，梁晔“啊”一声，不得不屈膝跪在地上，侍卫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棍子，冲这两名太监示意，梁晔的左手被按住，强行握住了毛笔，正往诏书上移去。

梁晔不从，拼了命地抵抗，直到侍卫手上的棍子砸在了他的左臂上。

一下不行，又是一下，期间掺杂着梁晔撕心裂肺的尖叫，凄惨地回荡在正殿上方。

直到梁晔用来写字的这只左手被打得彻底失去了知觉，他也终于喊哑了嗓子，痛到只剩麻木的手被小太监抓起，在退位诏书上按下了指印。

一纸诏书宣告天下，建平八年，梁晔就这么在满朝百官的注视下，退了位。

与之全程旁观的，还有站在梁暄身后的李景成，那双好看的凤眸默默看着瘫在地上被打的梁晔，直到亲眼瞧见他的左手被打折，这才淡淡地对身边的亲外甥梁暄来了句：“我倒是没想到，他竟能扛到这会儿功夫。”

梁暄嗤笑，伸手拍了拍自家舅舅的肩膀：“大势已去，他不签也得签。”

“就不能好好规劝他一番？毕竟这么多大臣都跪在这儿呢。”李景成担心的是梁暄如此逼迫，日后传出去不好听。

可到底这诏书也签了，他未再多言，只盯着地上那道梁晔被小太监拖走时留下的长长血印，看了半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