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的手尴尬地僵在那里,连连应着“是”。
是他跑昏了头,糊涂了。
裴潜就算是同为男子,那也是太子的后妃,岂是随随便便能像寻常男子一般被看去双腿的。太医弓着腰后退了一步,朝着闻人长风拱手告了个罪:“太子殿下恕罪,是微臣唐突了。”
“无妨。”闻人长风看得出来他是无心,也不过分介意,挪开了压在裴潜腿上的手掌,给太医让出了地方。
小小的薄被子被极有分寸的卷了上去,只堪堪露出了膝盖上的伤口。
太医在太医院任职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见过了。有人入了一趟慎刑司,能够活着被捞出来之后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完好的皮肉;有人不过是磕磕碰碰,一点点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就大呼小叫,重视的不得了。
虽然是医者仁心。
但是他们行医的对象不仅仅是简单的布衣百姓,一个病痛里面有时参杂的东西远比那些病理药理繁乱庞杂的多。
有些人能救,有些人不能救。有些人得“认真”了救,有些敷衍敷衍吊着一口气就是救了。
太医院倒也不一定都是这样救治病人的。但是至少这位被急匆匆拉来给裴潜看诊的太医是这样的人。
他先是小心翼翼观测着裴潜膝盖上的伤口,同时用余光悄悄观察着闻人长风的脸色。
太子殿下毫不掩饰脸上的痛惜,仿佛跪青了膝盖的人是他一般,探着身子在一边关切注视着太医的一举一动。
裴潜不习惯这么近距离的和人接触,太医在查看他伤口的时候身体紧紧的绷着,脊背笔直。
闻人长风看出他的不适应,有些不满意太医为何看了这么长时间,语气不善的问道:“怎么样?”
太医心下有了定论,拉开了与裴潜的距离,恭恭敬敬的说道:“是些皮肉伤,只是怕寒气入骨,日后落下什么病根。阴雨天气偶有疼痛,虽无大碍,但也磨人。”
“微臣为裴公子开几副内服的药,稍后和外用的药膏一同为殿下送过来。同时,裴公子身体虚弱,需要浸泡几日的药浴来去除寒气,调理身体。”
太医将医治之法一条一条说了出来。
闻人长风面色沉了沉。
原本以为只是外伤,没想到调理起来竟然是如此繁杂。看来裴潜的身体是真的不好。
闻人长风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裴潜,青阳殿内气温不低。他已经进来这么长时间了,脸色还没缓过来,依旧是冻得青白的模样。隐约透露着一股病气。
他蓦地又回想起了裴潜在林子里躺在他怀中时瘦得硌人的手感。心中一痛。
“知道了,去办吧。”闻人长风挥了挥手示意太医可以出去了。
裴潜抿着唇,动作飞快地将自己的双腿遮盖住。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闻人长风答应帮他,身为太子应当是不会食言的。
不知道太子殿下现在是不是正在盯着自己看,尽管似乎是有些自作多情,但是裴潜还是借着腿上小被子的掩饰将中裤和外袍穿好整理妥当。
他脚尖在地上虚点了几下找到了鞋子,穿好之后下了床榻。
因为不知道闻人长风在哪儿,裴潜清了清嗓子轻声试探的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刚刚他穿衣服穿鞋子折腾了那么老半天闻人长风都没出声,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了?可是似乎也没有听见他出门的声音啊。裴潜有些疑惑。
“在呢。”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在身边响起,吓了裴潜一跳。
原来闻人长风一直都站在裴潜身边,将他穿衣的动作一瞬不瞬全看在了眼里,偏偏坏心眼的没有出声。直到少年有些茫然的出声喊他。
裴潜受到惊吓的反应并不大,只是呼吸微不可察的屏住了一瞬间,异样稍纵即逝。他非常自然的转过身朝着闻人长风的方向行了一个礼,说道:“父亲的事情就拜托殿下了。臣告退。”
闻人长风点了点头,看他摸索着向外走去,后知后觉的出声道:“慢着。”
裴潜听见太子殿下喊他,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闻人长风。其实他是看不见的,但是下意识就做了这个动作,看起来倒是与常人的反应无异。
就好像是他能看见闻人长风一样。
于是闻人长风板着脸,不苟言笑的说道:“外面……天寒路滑,本殿差人送送你吧。”
裴潜闻言颇有些意外,但是没有表现出来,他眉眼低垂看起来很是乖顺的模样。他没拒绝闻人长风的好意:“多谢太子殿下。”
闻人长风方才答应了帮自己的忙,现在裴潜要尽量表现的乖一点。如果没记错,上一辈子的闻人长风似乎更加偏爱乖巧可人大家闺秀一般的女子。
虽然裴潜是个男的,但是他猜测闻人长风应该是对这一类乖巧一点的人会有些偏好。
最后是孙嬷嬷送裴潜回去的。
毓庆宫分成了南北两个大院子。南苑住的是闻人长风的内眷,而青阳殿是落在北苑,自然北苑是闻人长风的地盘。
可是裴潜却是既不住在南苑也不在北苑。
在北苑外侧有着一处落败小院,那里是整个毓庆宫最偏僻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去。当时裴潜被送过来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什么男眷,为了避嫌裴潜就被“暂时”安置在了这个破败小院。
说是暂时,后来几年裴潜都一直住在这里,闻人长风一直不关注他,下人们也就跟着轻视了裴潜,有时候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换居所的事情一拖再拖,甚至现在毓庆宫翻新重新修缮过后,裴潜还是住在他这个没有名字的小破院子里。
这里和南苑之间隔着一整个北苑,倒是不用担心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
裴潜也没再主动提过什么换居所的要求。上辈子直到闻人长风登基入宫之前他都一直住在这里。习惯了已经。
再回到这个小破院子的时候裴潜甚至还有几分怀念:比他在冷宫的时候要好一些。起码自由些,吃食也是能够吃饱的。
裴潜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落了漆的门,回身朝着孙嬷嬷道了谢。
他这屋子可不比青阳殿,屋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供暖措施,也就是一床棉被。裴潜除去外袍,穿着棉衣将自己裹在棉被中。
缩在这一方温暖里,裴潜发出了一声舒适的无声的叹谓。他要花些时间梳理一下从先帝二十六年开始都发生了些什么,时间太久远,有些记不清了。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亲自参与,而是在事情过去的很久以后略有耳闻罢了。
所以裴潜现在最难的不是怎么想起事情的始末,而是怎么去接触它们。
除此之外,自己此时此刻的听力似乎不如上一辈子灵敏了,或许是身体尚且稚嫩没有得到过有效练习的原因。
若不然方才闻人长风站在他边上的时候,裴潜不应该发现不了。一个人的气息在那么近的距离下,怎么能够感知不到呢?
此时此刻闻人长风在青阳殿内做着和裴潜差不多的事情,仔细回忆着上辈子可能踩过哪些坑。
门口响起孙嬷嬷的声音:“太子殿下,太医院那边将药送过来了,可要送到裴公子住处。”
“送过去吧。”闻人长风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道。
孙嬷嬷却是难得的又多问了一句:“太子殿下,裴公子那边老奴看着并不适合熬药。可否将药材熬制成汤药再送过去。”
不适合熬药?
这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交给下人,拿去后厨熬制不就好了。又不是让裴潜自己在屋子里熬药。闻人长风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味,停下了笔,打开了门。
托盘上放着几包药材和一盒药膏。
“就这样送过去吧。本殿也跟着过去看看。”闻人长风盯着托盘想了半响,竟然丝毫记不起裴潜以前在毓庆宫是住在哪里的。
他索性放下手里的事情,打算亲自过去看一看。
孙嬷嬷低头说了声“是”沿着方才走过的路,带着闻人长风又走了一遍。
越走越是荒凉,闻人长风脸色愈沉。
“我竟不知着毓庆宫还有这般破败的地方。”闻人长风心里想着。上辈子裴潜该不会一直就住在这里吧?
越想越是愧疚,原以为自己只是冷落了他,却不曾想裴潜或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辈子过的都不顺遂。
闻人长风站在小院的门前,挥手制止了孙嬷嬷她们的靠近,而后一个人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裴潜正蜷缩在被子里想事情,措不及防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偏了偏头提声问道:“何人?”
一般来他这里的不会有什么位高权重之人。
没人回答。
总不会是门被风吹开了吧?
裴潜不情不愿摸下了床,摸索着去关门。伸手却摸到了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
嗯?
似乎是……人的体温?
闻人长风冷哼了一声。
裴潜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凭借一声冷哼认出了他的声音。仓惶着想要跪下谢罪。
这一摸可不能将太子殿下摸炸毛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