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诗青站起身,走至郭师傅跟前,凑到他脸上凝神注目,似要看出两个洞来。
郭师傅被这个奇怪的年轻人盯得心里一阵发毛。
“郭师傅,能请您笑一笑吗?”
“啥?”
苏诗青抬手示意道:“笑一笑。”
“突然这样……我笑不出来。”
“那您哭一哭也行啊。”
“这……”
郭师傅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邵二雪,邵二雪只说坐在这里让人给自己画像,可没说又要哭又要笑的呀。
邵二雪有些忍俊不禁:“你这不是为难郭师傅么?”
苏诗青无奈道:“可是,我想知道郭师傅的内心。”
郭师傅愣住:“你想知道我的内心?”
苏诗青点头:“郭师傅您,是位武师吧?”
郭师傅惊讶道:“你看出来啦?”
邵二雪越发惊喜,看来,这人对作画确实有点造诣。
郭师傅觉得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今日也不是武师的打扮,这个年轻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苏诗青说道:“您的精神气貌、神态还有骨骼肌理均与常人不同,手上的老茧也是常年累月习武造成的,所以晚辈认为您应该是位武师。”
“哈哈哈!”郭师傅笑了起来,赞赏道,“不错不错,你分析得很在理,我的确实是武馆的武师。”
苏诗青惊叫起来:“笑了!您终于笑了!”
又对着郭师傅观察一番后,他立刻回到桌案前,熟练的铺纸,然后用炭笔勾勒出线条,一位气场全开的武师逐渐跃然于纸上。
他已经对郭师傅的形象默识于心,不怒自威、慵懒霸气,这便是他想要的感觉。
邵二雪想开口询问,却看着他专注地研磨,铺纸再重新用毛笔描摹,似乎无暇顾及旁人,于是静静地等待着,不敢发出声音。
日渐西斜。
基本画完肖像后,苏诗青的内心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一时抓握不住,于是停下笔久久的立在画稿前,一动不动,苦苦思索起来。
犹豫再三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在人像的脚下动了几笔,紧接着,一个歪倒的酒坛子出现了。画完之后,他在空白处题了一段字:岁月逝,忽若飞,江湖游,酌桂酿,今朝有酒今须醉,行歌独乐,荡气回肠,嗟呼!且不知天地间有我,剑痴狂!
交上画稿时,苏诗青内心无比忐忑,不知这样一幅张扬的肖像画,能否获得邵二雪的赏识。
邵二雪见到画稿的那一刻,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画像上,微醺的郭师傅手里舞着把寒气逼人的宝剑,气势如虹,动作飞腾,形如捉兔之鹘,神如捕鼠之猫。根根乱发虬须张扬毕现,整个人气场全开,虎步生风,这样气势逼人的郭师傅,简直就是从现实走进画中的。
再看画技部分,衣褶线条遒劲果敢,棱角分明;人物的表情刻画得入木三分,线条圆劲,有种细腻的真实感;眉目须发更是刻画得细致入微,根根分明;面部用色也很大胆,红黄相间,不同的风格组合在一起矛盾却又浑然一体。
放眼古今,所有的肖像画要么正襟危坐,要么站得端端正正。像这种放肆大胆,简单直接,却又真实细腻的人物肖像,从未见过。
就连郭师傅看到这样的“自己”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这就是内心的我吗?”
看得他都忍不住想要回去大醉一场,再拿起宝剑挥舞一番了。
邵二雪目光灼灼,盯着苏诗青问道:“你这画法,师承何门何派?”
苏诗青被邵二雪注视着,犹如泰山压顶,忙低下头去,答道:“回大人,这画法是学生自己琢磨出来的。”
邵二雪拿着画稿的手一颤:“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是,学生见雕窗师傅在木板上雕刻过人物像,觉得那刀法凌厉,线条突出,便尝试着将其转化成衣褶的折线画法,今日见到郭师傅,觉得合适便用上了。”
邵二雪凝视着画稿久久未语,心中止不住地感叹,这位少年已然超越了常人对作画的天赋,若能悉心栽培,再过几年,说不定会超过自己。
见邵二雪表情如此严肃,苏诗青不敢再抬头了,其他两位考生更是不敢言语。
郭师傅忍不住提醒道:“主鉴大人,你觉得这三位年轻人画得如何呀?”
邵二雪舒展开眉眼,对三位考生说道:“稍后下官自有定夺,烦请三位考生去前厅等候。”
“是,主鉴大人。”
三位考生行过礼后,一齐离开后堂来到前厅。
郭师傅望着苏诗青的背影,抚了抚胡子欣赏道:“那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你觉得呢?”
“晚生也是这么觉得的。”
邵二雪笑了笑,星眸里也满含着笑意,他朝郭师傅拱手行礼道:“今日多谢郭师傅前来帮忙,请您移步茶室稍等片刻,晚生为您准备了些茶点,等晚生忙完之后再回来找您。”
“哈哈!好。”
离开前,郭师傅还不忘嘱咐道:“那小子是个人才,你可得好好培养啊。”
“晚生明白。”
那小子……何止是个人才,每次都能毫不费力地让人感到震撼。包括画铺那次,仅凭观察,便将他研习多年的画法学了个十乘九。虽然他当时对那幅赝品嗤之以鼻,加以诋毁,但也不否认复制之人的厉害。
一刻钟后。
邵二雪拿着盖好章的公文来到前厅,宣布此次复试的结果。
苏诗青怀揣着不安的心,迫切的想知道自己是否入选。
“王仕维,通。”
一句话,当场给苏诗青泼了盆冷水,整个人从头寒到脚。
邵二雪将公文递给那个名叫王仕维的考生,说道:“一个月后,去参加会试。”
“谢大人!”
王仕维赶忙接过公文,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
苏诗青愤懑不甘地看着那份公文,心中嫉妒万分,百味陈杂,难道自己真的没有进图画院的资质吗?多年来的努力与自信被彻底击碎了。
不仅如此,他还把顾眉生的事情给搞砸了,回去怎么跟他交代呀?
正当他垂头丧气的打算离开之际,邵二雪及时叫住了他。
“顾眉生,请留步。”
苏诗青停下脚步,满眼委屈地望着他。
邵二雪:“本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璞玉馆后堂。
邵二雪问道:“你可知自己为何会一再落选?”
苏诗青叹道:“是学生画得不够好。”
“非也。”
邵二雪认真解释道:“你的画无论是从构图还是用色来讲,都精彩绝伦,可是你知道吗?你不适合图画院。”
苏诗青诧异道:“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邵二雪目光灼灼,不答反问:“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作画?是为了成为一代名家,光耀门楣,流芳百世吗?”
苏诗青自问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所以摇摇头说道:“并非如此。”
“那是为何?”邵二雪期待着他的答案。
苏诗青缓缓地抬起沾满墨水的双手,阳光透过窗户挥洒进来,令墨水浸满光泽。
他凝望着双手,发自肺腑地回答道:“学生自幼便喜爱作画,而且时常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留住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象和回忆?每次拿起画笔,学生都深刻地感受到,唯有它能做到这一切。在学生看来,作画不见得非得用什么固定的画法和技巧,只要作画之人能将自己的情感融入于笔尖,表现出内心的想法,就是一幅好画……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的画从来就只会被评为不入流的画作,甚至连卖都卖不出去……”
所以他只能去当妙手来混口饭吃。
苏诗青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又怕自己说得太多,会惹祸上身,便及时止住了满腹委屈的话语。
邵二雪将双手复于背后,手心被自己捏得出汗,面上虽然毫无波澜,可是内心却早已汹涌澎湃。
他问道:“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三岁孩童都可以作出好画了,还需要画师做什么?”
苏诗青低下头去,不敢辩驳:“学生不是这个意思,画技固然重要,只是学生认为作画不该拘泥于固定的画法,也不该只有固定的评判标准……”
邵二雪望着他面具下的双眼,眉清目秀间隐约透着股倔强。
这孩子不仅对艺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而且总是能用孩子般单纯热切的眼光看待世界,正是这份赤子情怀,才赋予了画作独特的生命力。
“的确……你说的很有道理。”
苏诗青惊喜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紧张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邵二雪:“正因如此,我才说你不适合图画院,你知道图画院是什么地方吗?那里是所有守旧派和新贵画师们甘于为权贵,描绘纸醉金迷和虚假的岁月静好的地方,我也不例外,可你不是,你的天赋不应该被那里埋没。”
苏诗青震惊地望着他,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才没让他通过的。
“而且你现在的画技,还远远跟不上你的想法,因此需要一个基础良好之人加以辅导,才能更加精进,不是吗?”
苏诗青想了想,随即点头道:“大人言之有理……”
邵二雪认真地问道:“本官现在郑重问你,你可愿意成为本官的陪徒?”
“陪徒?”
“对,就是本官的陪画生徒。”
苏诗青一脸茫然,这是什么职位?跟图画院的画徒有何区别?
“本官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若愿意便到璞玉馆来,本官在这里等你,你若不愿意,便忘掉今日之事,就当本官从未说过这番话。”
“可是大人,您为何要……”
邵二雪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他在心里迫切地说道:请你一定要答应啊。
“本官静候你的佳音。”
邵二雪说完转身步入后堂,留下满心惆怅的苏诗青在那里犹豫不决。
邵二雪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老天爷!你为何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苏诗青在心里大声地咆哮起来,希望顾眉生知晓此事后不要怪罪他才好。
从璞玉馆里出来后,苏诗青魂不守舍地往客栈方向走去。
突然,迎面走来四个仆人装扮的壮汉,直接将他给架了起来。
“哎!你们是谁啊?要带我去哪里?”
其中一名仆人面无表情道:“乖乖跟我们走便是。”
苏诗青哪里肯走,拼命地挣扎起来,可是又比不过这四名壮汉的力气,只能被像拎小鸡似的拎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