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泉山庄。
一位穿戴考究,气定神闲的老者正在诺大的桌案前,行云流水般的挥洒着笔墨,手中的狼毫势若破竹,一个又一个字如同千军万马般地腾跃于纸上。
“老爷,人已带到。”
仆人们将苏诗青扔在院子里后便行礼离开了。
苏诗青揉着被抓疼的胳膊,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那位老爷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如何,复试过了吗?”
老者停下手中的笔,仔细端详着纸上的字,觉得满意后才转过身,眼神沉静老道。
苏诗青惊叫道:“顾生员?”
“看样子,是没过了。”
顾老头依旧肃着张脸,似乎生来就不会笑一样。他双手负背,缓缓走下台阶,池边生起一阵风,将他身上的道袍吹得四处飞舞,竟有种道骨仙风的错觉。
“老夫怀疑,顾眉生是不是太高看你这个娘娘腔了。”
苏诗青气愤难当,讽刺道:“是!顾公子确实高看小人了!所以您还是叫他自已来考吧!小人实在是受之不起!”
顾老头没生气,依旧冷着张脸道:“他若是能自己去,也轮不到你。”
苏诗青很是不解:“既然顾公子无法考试,那小人即便是替他通过了初试,又有何用呢?”
顾老头的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悲伤:“说这些无用的话做什么,既然没通过,就闭上嘴巴赶紧滚吧。”
“我……!”
“怎么,五百两还不够封住你的嘴吗?”
苏诗青气到浑身发抖,这老头的态度真是恶劣。
“走就走!”
他虽然生气,却也不得不将邵二雪的话传达给顾眉生:“请你转告顾公子,虽然复试没过,但是邵大人让小人考虑当他的陪画生徒,明日便要答复,若是他想当,就去璞玉馆找邵大人吧。”
苏诗青扔下这句话就想走。
顾老头挑了挑眉,似乎对他有了改观,于是叫住他。
“且慢!”
苏诗青疑惑地停下脚步。
顾老头摸了摸胡子,沉吟起来。
“听闻邵二雪这人眼光极高,绝不轻易收徒,如今他想让你当他的陪画生徒,想必是看中了你的天赋,有意要栽培于你。”
“栽培我?”苏诗青诧异道。
“宫廷画师的陪画生徒可是要比图画院的画徒还要高一等级的。”
苏诗青更惊讶了,原来陪画生徒是宫廷画师的门下徒弟的意思吗?那看来确实是要比图画院的画徒地位更高一些,毕竟是专授,更何况邵二雪还是未来的御用画师。
只可惜,这一切都与他无缘了。
就在苏诗青黯然伤神之际,顾老头忽然说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你就以顾眉生的身份去当邵二雪的陪画生徒吧,从今往后,仕途坦荡,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什么?”
苏诗青怀疑自己听错了,赶紧问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实在是听不明白?”
顾老头背过身去,掩盖住眼底的心疼,缓缓说道:“顾眉生是我的孙儿,几年前开始,他的双腿就使不上力气,手也提不起笔了,大夫断言他已经没几年可活。”
苏诗青震惊地抬起头:“这……!”
怎么会这样?既然如此,顾眉生为何还要叫他去替考?
顾老头以悲悯的神色说着不近人情的话:“顾眉生的绘画天赋不亚于你,只可惜现在成了这副模样,对他来说跟死了没什么分别,所以你若愿意,今后顾眉生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苏诗青不知所措地瑟瑟发抖起来,一颗心砰砰直跳,冷汗都冒出来了。
“这也是他自己的意思,所以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
从浣泉山庄出来后,顾老头的话一直萦绕在苏诗青的耳畔,搞得他整日心神不宁。
若是代替顾眉生,便要以他的身份活着,从今往后便没有苏诗青这个人了。可若是不代替顾眉生,就当不了邵二雪的陪徒,更加不可能像他一样成为宫廷画师,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了。
他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苏诗青仰头凝望着碧绿的苍穹,心中无限惆怅。
市集。
一身湖蓝色道袍的苏诗青满面愁容的走在大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身旁传来摊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勒!新进的胡笛、角笙、排箫、陶笛……丝竹管弦,吹拉弹唱,应有尽有!快来看一看呐!”
苏诗青被造型质朴的陶笛吸引,不自觉朝货摊走去。
脑海中,关于娘亲的记忆浮现出来,曾经那双温柔的玉手,为他演奏陶笛时慈爱的姿容,历历在目。
苏诗青拿着陶笛,正陷入回忆之中,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老板,这个多少钱?”
“二十文。”
苏诗青回过头去,撞上一双犹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此时正噙着淡淡的笑意。
竟然是……邵二雪!
今日的他一身绣竹的灰色锦袍便装,腰间束着的镶玉系带,将他整个人衬得雅致非凡。再加上手上那把绘有四时图的折扇,以及肩上挎着的雕竹檀香画筒,更是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温文尔雅的气息,叫人不舍得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小兄弟,这个陶笛送给你了。”
邵二雪将买来的陶笛递到苏诗青面前,示意他收下。
“大……”苏诗青差点惊呼出声,急忙改口道:“太感谢公子了,只是,公子为何要将陶笛送给在下?”
邵二雪笑而不答,只是将陶笛放到他的手中后,便打开折扇轻摇着转身就走。
“哎,公子……!”
苏诗青有些心慌,难不成是被他给认出来了?于是赶紧追上去。
“你我素不相识,在下怎么能要公子的东西呢!”
“相逢即是缘,更何况你我同为画工郎,区区一个陶笛又何足挂齿呢。”
邵二雪说得云淡风轻,嘴角漾开笑意,给人感觉如沐春风。
苏诗青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画筒,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邵二雪用扇面将陶笛推回苏诗青怀里,说道:“就当是在下的见面礼了。”
“可,可是……”
邵二雪转移话题:“小兄弟,莫非你今日也是出来采风?”
“采风?是啊。”苏诗青赶紧点头。
“不如与我一同前往,如何?”
能和如此有名的宫廷画师一起去采风,怎么会不心动!可他还是犹豫了,究竟要不要一起去呢?
邵二雪收起折扇,用扇尾指着街上的商人和行人说道:“一切画作皆离不开生活,灵感来源于生活更高于生活,你看这些人和事,不正是一幅幅活生生的市井画作吗。”
苏诗青顺着他的话,看向周围。
茶馆内的人声鼎沸,歌女婉转动听的歌声吸引越来越多人围观,茶客们时不时发出阵阵叫好声;阁楼上的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着生动有趣的故事,煽情的语气使现场的气氛异常热烈;街边的妇女牵着小孩的手正在摊前等待着糖人出炉,精致的糖人在老师傅手中逐渐捏成,技艺令人叹服……每个人都做着不同的事,脸上的表情活泼生动,在苏诗青的脑海中变成了一张张盎然生趣的画。
邵二雪低头凝视着苏诗青的侧脸,杏眼樱唇,才情更是透过晶亮的眼眸溢出来,这人似乎美丽得模糊了男女的界限。
“小兄弟考虑得如何?”
苏诗青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迫不及待想要拿起画笔。
邵二雪几不可察地笑了笑,鱼儿已然上钩。
两人商定好路线后,便开始沿着路线四处逛,寻找绘画的题材。
邵二雪:“还未请教小兄弟是何姓名?”
苏诗青转了转眼珠子,恭敬道:“在下姓顾。”
“顾君称呼在下寒夙即可。”
苏诗青在心里赞叹邵二雪的聪明才智,寒夙是他的字,这样一来,既不会暴露身份又不会欺瞒。
“寒夙兄请。”
“顾君请。”
苏诗青一扫内心的烦恼与忧伤,屁颠屁颠的跟在邵二雪的身后尽情的享受这市集的繁华和热闹。
拐角处。
一位手执折扇,头戴簪花的风流男子引起两人的注意。
邵二雪说道:“顾君不妨猜猜,此人是何身份,要去往何处?”
苏诗青仔细瞧了瞧:“依这人的衣着相貌来看,此人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现下正要去与佳人相会呢。”
邵二雪摇头,见那人的衣着虽然华丽,却艳俗至极,于是说道:“顾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你看这人的脸,面色黑黄,尽显疲态,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必定日日锦衣玉食,肤质若玉,不可能晒得这样黑;再看这人的穿着,衣服虽华丽,打扮却有些粗糙,不像是文人雅客,倒更像是个绿花盆(暴发户)。”
苏诗青点头表示同意:“那依寒夙兄之见,此人要去做什么呢?”
“赌博。”
“赌博?”
邵二雪提议道:“既然你我意见不同,不妨跟上去瞧瞧?”
苏诗青被邵二雪说得心痒痒,也很想知道他与邵二雪究竟谁对谁错。于是便和邵二雪一起尾随着那位路人,看看他究竟要去何处。
跟了一路,最后见那名男子走进孟园,苏诗青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孟园是这里最有名的赌坊,依河而建,景色别致,专供人赌博取乐,日日都高朋满座,有钱人闲暇时总喜欢到这儿转悠两圈。
赌坊内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喧闹声盖过了整条街。
邵二雪看着赌坊,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苏诗青撇撇嘴道:“你赢了。”
“哈哈!”
邵二雪“哗”地一声收起折扇,满脸兴致:“走,我们进去采风。”
“我没听错吧寒夙兄?你要进赌坊里采风?”
“赌坊、市集、教坊皆是画风俗画的好场所,题材遍地皆是,你我都走到这儿了,不妨进去瞧上一瞧。”
苏诗青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兴奋的呐喊声,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生动的景象,六博、弹棋、押宝、花会、斗鸡、斗蟋蟀、赛马、走狗……所有的景象都搬到纸上,变成一幅幅有生命的画面。
“寒夙兄言之有理,那我们就进去吧。”
邵二雪点点头,已经开始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